【佳作分享】流浪者的天堂(文/侯瑞琪)

太平洋上緋紅的陽光,偷偷的從百葉窗間流洩了進來,睜開惺忪的雙眼,眼前和煦的晨熹,正成條紋狀映上耶蘇基督的十字架旁。現在才有機會看清楚房屋中的擺設,昨天深夜敲門投宿的牧靈中心,原來除了書桌和床之外,別無他物,唯一最顯眼的,是環繞四周的白色粉牆,在太陽光的襯托下,顯得格外的刺眼。
若在家中,現在應該還是夢魘時而盤踞的初秋黎明,意外的清涼與潔淨,竟伴我一夜舒眠,也許是因為遠離熟悉環境的遊子,因為陌生的他鄉而不及憶起心中的羈絆,心裏仍隱隱有些遺忘痛苦的罪惡感,但也隱現流浪中尋找已久的平靜與溫柔。
我的心裏一直渴望旅行,但卻很難成行,久病的雙親和緊張忙碌的工作,壓縮了我年輕的時間與生命。旅行彷彿永遠遙不可及,而這次我終於下定決心,暫別桎梏已久的城市,獨自一人來到從未駐足過的花蓮,身邊僅帶著陳列的《山中歲月》和一本《花草圖鑑》,當公車緩緩駛進太魯閣時,手機早已因為入山而收不到訊號,我的心中卻為此感到暗自慶幸,似乎我想遺忘些什麼?又想要記起些什麼?⋯⋯
前天我選擇不搭公車,從太魯閣的峽谷走到天祥,看著這經千萬年切割形成的山川景色,頓時讓我瞭解到大自然無言的壯碩,沿途中,如山吻般的燕子口、如水袖狀的白楊瀑布等景緻,都吸引著我這遠方旅人的佇足長觀,面對著這種種的奇景,覺得自己是不是不應該太沈醉於自己的內心感受?而渾然不知道自己的渺小與無知。渾厚雄偉的景觀和隱藏在背後的千萬年時空,確實沖淡我許多對親情的執著與想望,我腳踩著立霧溪滿佈圓石的河床,手中翻著陳列的<我的太魯閣>>:
「偶爾抬頭望向窗外,也仍然是無邊的青山。紅塵裡的憂傷、爭執、憤怒等等彷彿很遠。這是我休息、回首端詳自己的地方。」
陳列是愛山水的,但我卻不確知,我是否能有他一樣的胸懷,在受盡政治廹害的痛苦後,不是到人世間去找公道,而是選擇到大自然裏要回來?
這個存在已久的自然,從未背叛的駐足在這裏,山水顯然是療傷止痛的良方,但深藏在我心裏的陰霾,似乎仍然無法完全因此而消聲匿跡,也許我是該學學陳列,讓新事物去填補舊慯口,看著陳列的書中正翻開的一頁:
「我選擇這條陌生的山路,也只不過是希望把心打開,沿途收納一些我不曾知道的事物而已」
而我的心靈就像無魂的遊者,只有一雙明澈的雙眼還醒著,我很清楚自己的心是熱的,腳下深遠處的地心也是熱的,但我需要的,是翻天覆地黑暗下的等待,靜待的,就是一個重拾人心的黎明。
還記得前天夜宿在天祥,一覺醒來,是醒在狗吠聲中的祕密花園裏,一隻擾人清夢的小黃狗,因我突如其來的探視,而遁入了花園旁的小門,好奇的尾隨,竟引領我走入一條陡峻急下的小徑,在山坳處有一座鋪滿鮮花的小墳,再往下走,路的那頭,是一個無憂的溪谷,原來生長在原野中的小孩,早就不耐夜的漫長,裸身在一泓清澈見底的潭水前,盡情的縱身溪谷,而忘卻了初秋的冰寒。小黃狗急著找小主人搖尾示好,小主人和他的玩伴瞥見我這衣冠整齊的陌生人到訪,全裸的小軀體,顯得有些羞澀,但很快就被泉湧而至的玩心,沖得煙消雲散,我隨地撿起溪谷裏的一顆彩色石頭,放入口袋中,心裏覺得厚實許多,也許生命的熱情並非遙不可及,對於俯拾即是的自然和純真,我也不清楚,我還苛求些什麼?
昨天我整束行裝,從天祥坐車回到了花蓮,現在的我,正醒在的花蓮港邊的聖保祿教堂,天台外的藍與白,正引誘我緩緩走向陽台,沁人的清涼,從山坡下拾階而上,昨晚夜幕低垂,還來不及一探究竟的海面,現在出落得清新可喜的嫵媚,遠方花蓮港中的輪船,不動聲色的橫躺在港灣裏,似乎深怕擾了旅人清夢似的,一切彷彿都變柔了,有異於熙來攘往的城市風光,眼前的大地像溫柔的母親,伸展臂彎擁抱所有渴望休息的山林,山頭教堂上的十字架,見證了這一切的靜謐,還記得昨天夜裏與陌生的人互道晚安,在這裏,一切彷彿都變柔了,在城市中尋找多年的和善,此時從夢裏走出來,要我相信。
極目遠方拍岸而來的長浪,正在驗證著生命中的迴,在波巓危顫的白浪,正高高的摔在崢嶸嶙峋的岩巖,在一片起伏不定的岩岸下粉身碎骨,拍岸後飄浮遊走的泡沫,驗證了白浪曾經有過的足跡,隨著無力的海潮回流,破碎的身軀,又重新回到大海的底層,讓大海的母親撫慰似乎不該有的痛,隨著下一次的起風,興緻勃勃的白浪又重新回到他曾經葬身的岸邊,生命的故事,不也就是這樣嗎?
也許是我該饒了自己的時候了,旅程也是該暫告段落的時候了。這幾年來,城市的緊張與人情的複雜,對於我這個頓失親情的都市落腳人,確實顯得格格不入,但也許捆綁住我的,不是目胘神迷的都市幻象,而是自己緊緊糾結住的心。我不斷的走著,卻不知自己要走向何方?而我到底在追尋什麼?也許是父母去世後,難以找到寄託的心,父母在世時,負擔雖重,但心裏被一大堆事務填得滿滿的,但父母去世後,我就像熄了火的海底火山,冰涼得找不到生命的出口。
我就像赫塞<<徬徨少年時>>筆下的少年辛克萊,努力的在為自己游離的靈魂找尋生命的出口,對於命運的安排,遽失父母後的年輕,有著無限的迷惘與無知。還記得父親去世後的某天夜裏,我獨自一人在房中,再也忍受不了虛偽的堅強,潰堤似的放聲大哭,我心裏很清楚,今後我就要走上父親的路,做一個獨立而讓人可以依靠的男人,年輕的我,不是不夠堅強,而是在我還來不及堅強時,父母親已然悄悄離我遠去。
遠望著太平洋上的旭日,我心中不斷有聲音告訴我,也許自然未曾遠離,人們的熱情也未曾消去,只是在城市厚重的外表下,這些都顯得難以追尋。那深邃渾厚的太魯閣峽谷,那無憂縱身溪水的美麗身影,那深夜熱切問候的陌生人和眼前遼濶無邊的太平洋早晨,像幻燈片一樣一一在我腦海裏浮現。也許是我該回城市的時候了,有一天我也要在我的城市裏找到我的平靜與溫柔。也許沒有家的流浪者,心棲止的天堂,是要用愛去重新付出經營,而有一天,我也會在那裏找到我的流浪者天堂。
寫於花蓮
主教公署
聖保祿牧靈中心
(攝於花蓮 雲山水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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